二零二四年六月十八日十四点五十分,我从宁波回上海。车经跨海大桥,晦暗之后,彼岸复现。滩涂向我延伸,拟无边际。我做了一个梦、踩在湿泥上,咸水渗出来,脚掌冰凉硌疼。抬头见到高墙水泥、铁马般奔来。在撞击刹那间醒了。车子刚好把滩涂甩在后面。矿泉水翻倒,漏满我的鞋。
二零二四年六月二十七日十八点零二分,我坐在金华朋友家的阳台。黑云挂在天上,眯起眼,细能看见云上有山峦、高城、飘扬旗帜。我目眩神驰。手机铃声响了,我看到阳台上有小花园,绿植都稀疏随便,想询问朋友时房间里人全都已经不见。浴室有水声,呼唤无应答。回头天已全黑,暴雨如注。山峦、高城都崩落。朋友从卧室出来,困倦地答我。
二零二几年八月某日九点三十分,我在上海的家里历经了近期的第三件怪事。旧台灯罩突然翻涌如沸泉,殷红色的图案在客厅喷发。几秒钟后恢复正常。我感到莫名安心,坐回键盘继续手头工作:搬家之前我要编录每个箱子的物品,都用 Excel 打出来。我想到,我还可以一键给每个物品编号。随后想到,我还可以根据品类或年限分类;再想到,我可以估摸价值后排序,而在此之前,我先要给旧物的三种价值定义。回忆屠宰场宪法第一条:每件旧物都应该被多边解读,其价值应取每个相关家庭人员评估的均值。第二条,价值考虑须平衡效用和局限;效用分为纪念和经济,局限为空间和载重。第二条副一条,纪念效用考虑可替代/再生产性、原创劳作、和关联认同……当天晚上,我遇见第四件怪事,爸妈旅游买的茶壶从纸箱钻洞出来,把鱼缸水一饮而尽。我只得半夜点灯、十万火急,浴室里等了两盆水补缸。
或许,某些信任已经出现问题、某些经验已经消失,或从未得到正确解释。二零二五年某月三十日某点某分,常熟的学弟和我说他读完了分成两半的子爵。我当时对此不甚满意,认为炮弹仅把子爵分为一善一恶,这太简单。后来我想,人无论怎么炸,或许都可以说这两半无法单独分开,因为这一半总依赖另一半才能被想法捕捉。可心是心,头是头,你说,心就是心,头则是头。
二零二五年十月一日,一位学长对我说,走出去,创造一切,最后只为了回到出发时朦胧的日子,回到襁褓,像文明回到山洞。
二零二五年十月二日,一个工作人员对我说,戏剧批判最为可恶。本来,你该感觉。而批判是想法。你有想法关于该怎么感觉。随后你感觉。从此感觉的其实是想法,感觉的不是感觉。
二零二五年八月四日某点五十六分。我去杭州和朋友吃饭。路过涌金门,忽觉水纹曼妙多姿,想到另一个朋友和我说,从此向南,一路就入山林。想到两年前在山里见到五百罗汉熄灯后起舞,庙里的看守把我四处追赶。我又遁入荒坡,懒眠一日,醒来踏着湿叶去看望和尚朋友。我和同学在湖上游船,不巧落入太阳,失去意识、金光瑟瑟。地铁播报声响了,我发消息说,得晚二十分钟,抱歉。
西湖不可游船,我不认识和尚,也没去过涌金门。这一切都不可找,碧落或黄泉。
“祂的思念都是杜撰。”那纯洁无暇的图像,纯粹精神之中,也让人几欲流泪。
二零二五年十月八日一点零八分,加州,我在路灯下站立,去年课上同学路过,我们说了十分钟无关紧要的话。挥手。霎时间万籁啸鸣。草坪喷出水柱。早上被割草机嚼碎的蘑菇就要重新长出来,我想。迷蒙之中、我见到少时的我的图像。找蘑菇,在草地上,大声哭闹,因为割草机的攻城拔寨。我当时认为自己能感召到某种自然的号令,认为我是某种神力的忠诚的仆人。然而查了百科全书只有命名,却并未提及号令、神力或仆人。精神分析的朋友盯着我说,你永远不该忘记蘑菇,这很重要。我困惑不解、如一照做。蘑菇。蘑菇?
我再向前,我就再不是连续。我奉为圭臬的,也再无法延续。身体在反抗我。“到我们这边来!”朋友继续说,“魔法。”我在纸页里蹲到天黑,翻过六十页字,行距间看到飞鸟与野猪。它们游牧于高城之隙、窜逃于理论。呼吸之间、无所不能的理论。
二零二五年某月某日零点十三分。在海岸雨声里我又做一个梦。我骑着白鹿,手握标枪,于青崖间中寻找一座乐园的遗址……这个梦接着奔腾,快过所有想法或隐喻的捕捉。